5
在大学报到才一周，陆庭尧就追了过来。
我知道他迟早会发现的，毕竟陆老爷子在京市，而我的学校在西北，军医大学的学生名单跟部队互通，以陆家通天的人脉，不可能查不出来。
那时，我拎着一个暖水瓶，正要往开水房打水，陆庭尧的那辆***停在了我的面前。
他刚下车就冲我质问：是谁让你报的军医大学？我不是让你报清华吗？
随后跟他一起下车的人就是林静姝。
她挽着陆庭尧的胳膊，捏着嗓音指责我：桑栀，你也太不懂事了，我跟你小叔都是为你好，才给你费心铺路的，你记恨我们也就算了，怎么能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？
我很认真地看着他：我没有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，这就是我想做的事。
可陆庭尧完全不顾我的想法，他又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说——
你宿舍在哪儿？去把行李收拾一下，办理退学手续，大不了再复读一年。
听到这句熟悉的话，我忽然想起前世的自己。
一次次的挑灯夜战，我差点把自己折磨到疯掉，只为了他们简单几句认可。
我忽然就觉得累了，见警卫员走向我宿舍，我挺身拦住他，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：陆庭尧，你以什么身份插手我的事呢？
外人？空有其名的小叔？还是被我这个不知廉耻的人喜欢的人？
窗户纸再次被戳破，陆庭尧气急直接打了我一巴掌。
我被打得一阵耳鸣，心中却愈发清醒。
这一巴掌，就当偿还了十来年的养育之恩。
我和他之间，再不相欠……
陆庭尧也从冲动中回过神来，他看了看自己的手，难得的低了头，对不起桑栀，可是我也是为了你好，难道安慰的去最高学府念书不好吗？
6
我唇角咧开嘲讽的笑了笑：不好。
因为我是桑栀，我有自己的梦想和自己的路要走，我不想再按照你的意愿活下去了。
他怒极反笑：意愿？你从小到大都是不都是我安排的？你能有什么意愿？
是啊，就因为我从小到大的事都是陆庭尧安排的。
陆庭尧是我的天，占据了我的全世界，我的眼里只能看到他，所以只能满心地喜欢他。
可现在，自从陆家离开后，我按照自己的意愿报考了军医大学，见识多了，视野宽广了，才发现其实陆庭尧也不过如此，而我，除了做陆夫人之外，还有千万种选择。
我对着他露出讥讽的笑：所以你打算以什么样的身份和资格来插手我的事呢？我已经做出了决定，如果我的父母还活着，他们也一定会支持我的选择，我有我自己的人生。
我会在这里完成我的梦想，实现我的人生目标，甚至能找到陪伴我终身的人，我已经长大了，不是只能追随在你身后的小姑娘，也不是你随意摆动的傀儡了。
我们谈话的时候，恰好有几个男同学路过。
他们干净清爽，穿着体能服拉早***训练，满身的朝气蓬勃，招手向我问好。
陆庭尧的面容再度扭曲起来。
恐怕他这辈子都无法想象，我会抛下他，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，成为别人的妻子吧。
我又翘起一抹笑：小叔，你不是快要结婚了吗？那就祝你跟你心爱的人白头偕老吧，婚礼要准备的东西很多，你该把心思放在正事上，而不是我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身上。
听说你们的婚期定在下个月，大学的课程繁重，我时间上来不及，就不参加婚礼了。
7
陆庭尧和林静姝的婚礼出了点意外。
这件事还是跟我有关。
我刚到军医大学入学不到一个月，就有一条报纸上的新闻把我推上了***的风口浪尖。
首页放大的模糊黑白照片上，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家面容扭曲地跪在地上，他苦苦哀求拉着一个年轻女军医的手，而站在他面前的女军医就是我。
新闻的标题是：《六旬老汉突发疾病，下跪乞求女军医救命，年轻子弟兵竟见死不救！》
标题底下的撰文记者是：林静姝。
可当天的事实根本不是如此！
军医大学实行封闭式管理，每隔一个月才会放假学生外出一天采购东西，我是在学校附近的百货商场里遇到的那个老人家，当时他的老伴儿突然脑溢血倒地，可我就是个刚入学不久的学生，压根处理不了这种突发性的重大疾病，只能跑回学校找老师。
也是我运气好，在学校门口遇到系里的教授，终于把老人安全送到医院抢救。
那个老人家跪在地上，只是为了感谢我救了他老伴儿的命。
我当时觉得受之有愧，他跪下不到两秒钟就被拉了起来，竟被报社抓拍写出这样的新闻。
桑栀同学，我们理解你的难处，也相信你的人品和为人民服务的决心，但这个事的影响实在是太坏了，许多读者写信举报到咱们学校，要求严惩你，学校希望你能尽快给个答复。
我望着新闻标题下的那个名字，深吸了一口气：老师，您放心，我会尽快给出解释的。
8
再次见到陆庭尧和林静姝那天，是他们来京市拜会老爷子，为婚事做最后的准备。
我把那张报纸摔在林静姝的面前，顺带着放出了那两个老人以及教授为我澄清的证词。
林静姝挤出尴尬的表情：桑栀，不好意思呀，我不知道照片上的主人公是你，照片是我同事拍的，我只是按照他的说辞撰稿发表出去而已。
我挑眉，连那些陌生的读者都能靠照片扒出我的身份，更别说林静姝这个对我熟识的人。
现在说你不是故意的，有用吗？你们报社是干什么吃的？在报道新闻之前，都不调查清楚真相，确保新闻的真实性吗？就只会坐在办公室里动动笔杆子编故事？
林静姝恼怒不已：你说什么？
你知道我的学历背景吗？知道我在新闻界的地位吗？
你一个连***书都没有的学生，你敢这么质疑我？
我却冷嗤一声，顿时讽刺起来。
我一步步走向林静姝，对着她心虚忐忑的表情，接着说：曾经陆庭尧告诉我，你是个非常优秀出众的人，甚至逼着我复读也要选跟你同一条路，可现在我发现，你也不过如此，你不仅侮辱我作为军人的尊严，也对不起你作为新闻记者最起码的职业素养。
林静姝还想狡辩，但比我打断了——
我现在可不是任你搓圆捏扁的小丫头了，我是军人！
你知道造谣军人，挑拨军民关系是多大的罪名吗？不想坐牢的话……
我顿了顿，抬着下颌向她放话：再写一篇澄清报道，登报向我道歉，不然你等着瞧。
林静姝却红着眼圈，咬着唇颤声说：报社的评优就快开始了。
这只是一件小事，过段时间风头就过去了，耽误我评优的话，会影响我一辈子的！
这时，陆庭尧却铁青着脸站了出来。
我以为同样身为军人，他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，至少能以军人的立场跟我同仇敌忾。
可他却对着我皱眉说：照片不是静姝拍的，她也是被同事误导，你这么计较干什么？静姝好不容易才能有今天的地位，你要让她因为你这一点点小事，自毁前程呢？
我的眼泪瞬间涌现出来，既讽刺又觉得无比悲凉和可笑。
我硬憋着眼泪问他：那我呢？我好不容易才考上军医大学，这是我的梦想，也是我父母的期望，就因为她动动笔杆子的事儿，害我身败名裂，连学位也保不了？
陆庭尧望着我，良久说了句：能从军医大学退学更好，你复读一年，还能再考……
下一刻，一个响亮的耳光让现场的气氛终于寂静了下来。
9
这个耳光落下来之后，我自己也愣住了。
陆庭尧的脸上浮现出鲜红的五指印，皱着眉头望着我，仍旧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。
林静姝首先扑过来：桑栀，你干什么？我知道因为我跟庭尧结婚的事，让你不高兴了，现在你好不容易抓住我的把柄，肯定恨不能踩死我吧？
但庭尧是你的长辈，陆家养育你这么大，算是对你有恩，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庭尧呢？
我低低呵了一声，有恩吗？早在我前世为他当牛作马五十年，就已经还完了。
更何况我父母当年在战场上救了多少人？其中就不乏他们陆家的人，陆老爷子当年会收养我，也是因为觉得感激和愧疚，要说有恩，也是我们家对他们陆家有恩。
林静姝，你错了，或许我以前是很喜欢陆庭尧，可我现在不喜欢了，在他刚才说出那番话以后，甚至变成了厌恶，就像对曾经的你一样……
我最后看向陆庭尧：陆庭尧，十年爱恨，今天一笔勾销，从今以后，我跟你没关系了。
陆庭尧眼神颤动，在我转身的瞬间，他下意识地拉住了我的胳膊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没等他开口，我就甩开了他的手。
我收集着证据，连同学校的名义，给报社的领导层写了封澄清和举报信，报社那边高度重视，很快撤回了林静姝的那篇稿子，并登报一周向我道歉。
林静姝受到了严重的处分，因为这件事影响极坏，涉及到军民关系，她被吊销了记者证。
陆老爷子得知此事大发***，坚决反对陆庭尧和林静姝的婚事，听说我离开陆家那天，老爷子刚赶回到家中，就拿皮带把陆庭尧抽得皮开肉绽。
而我跟陆庭尧就此一刀两断了。
10
两年后，战事起，陆庭尧受了重伤。
因为前线战况紧急，我们军医大学的学生也被征召到前线医院。
虽然以我们的知识面还救不了人，但做些简单的伤情处理和包扎还可以。
听说陆首长被炸断了一条腿，被送过来的时候，血肉模糊的，血止都止不住……
有同学知道我跟陆庭尧的关系，试探地问：桑栀，你要不要去看看陆首长？
我一边给伤员包扎，一边说：没空，那边是重伤区，咱们去了也没用。
前世，得知陆庭尧上了战场，还在读大学的我不顾一切地去找他。
战场之上，一颗***炸在我们之间，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扑向陆庭尧，自己却因为剧烈的爆炸声耳朵失聪，陆庭尧为了负责，在陆老爷子的施压下不得已跟我结了婚。
而林静姝久等他不成，也心灰意冷地跟一个老外出了国。
我原以为没有我的破坏和捣乱，这一世的陆庭尧应该能和心爱的白月光终成眷属了吧？
却没想到，兜兜转转间，竟是这个结局。
再次见到陆庭尧，是在两个月后，他的伤情已经好了许多，转移到普通病房接受治疗。
只是他的左腿截肢，再也无法做军人了。
这件事，对陆庭尧的打击很大。
他发了好些天的脾气，医护人员都不敢在他病床前留东西，更不敢在他病房逗留。
这天，终于轮到我照顾他。
从我走进病房的瞬间，陆庭尧就一整个愣住了，他的脸色惨白，嘴唇不停颤抖着。
我装作不认识他，例行公事地给他换纱布包扎伤口，做完后，头也不回地要走。
陆庭尧喊了我一声，我站住脚步，口罩之下，唯一露出的冰冷眼神回头望着他。
他苦涩地呵了一声：几年不见，你变了很多。
我是变了很多，加入军医大学以后，追随着父母的脚步和信仰，我越来越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，以及自己究竟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。
我每天面临着生离死别，在炮火和鲜血中打滚求生，现在的我，已经不再是那个躲藏在他身后，格局小到只能看得到爱情，眼里只能装得下他的小姑娘了。
我淡淡地问他：你还有事吗？我还有别的病人。
陆庭尧声音嘶哑中带着几分疲惫：桑栀，你到现在还不可以原谅我吗？
11
陆庭尧说错了。
因为成年人的世界本就无所谓原不原谅。
我只是长大了，懂事了，看清了许多事。
只是有一件事，我想不通，前世的战场并没有惨烈成这个样子，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？
很快，***发布的公告调查出一切真相——
这次战役之所以会如此惨烈，是因为有人出卖了我们的军情秘报，在军方公布的名单中，我竟看到了林静姝和她几个同事的名字。
我忽然想明白了一切来龙去脉。
林静姝就是内奸，以新闻记者的身份接近陆家和陆庭尧，探听我们的军事机密。
但前世，我始终针对她，提防她，让她接近陆庭尧获取情报的事出现了不少波折，而我从战场回来后，陆庭尧在诸多压力下不得不跟我结婚，更是断绝了她的一切念想和计划。
所以，她前世不是因为心灰意冷才出走国外的，而是怕事后暴露被清算才躲去了国外。
可笑的是，陆庭尧念念不忘想了她一辈子。
甚至在晚年为追忆她写了一本书，却始终没想到最大的鬼就藏在自己身边。
看到那份名单，陆庭尧也傻了，他发出惨嚎的声音从病床上挣扎爬起，带着满腔的怒火和恨意就算爬也想去质问林静姝，可惜，因为左腿截肢，他狼狈不堪地摔在了地上。
那个***，为什么？她是为了什么？
桑栀，她是从我身上获取的情报，导致前线失利，这么多兄弟惨死的对不对？
几名主治医师听到动静，带着我们冲进病房把陆庭尧按住，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。
最后，他颤声抓着我问：你告诉我，到底是不是我？我怎会愚蠢至此啊？
可惜再多的眼泪也换不回曾经，我忽然想起前世那个在合照背后写着‘一生挚爱’的陆庭尧，若是知道了这样的真相，那么，他还会不会怀念这位错过了一辈子的白月光？
1
林静姝被抓，陆庭尧因为泄密之事，被解除了职务，目前只能全力配合相关部门的调查。
战事又持续了半年，终于走向尾声。
我和同学们也结束了前线的工作，返回到学校继续学习。
不管未来的路如何，这段时间在前线给我们带来的经验和磨砺，终将影响着我们的一生。
从前线医院撤离那天，我的男友周云生当众向我求了婚。
我跟周云生是在军医大学认识的，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学，是并肩作战的战友，我们有着共同救世的理想，也终将在这条道路上奉献青春和生命。
没有玫瑰，没有戒指，只有一束从路边采摘的小雏菊，但我知道，在这遍地焦土狼藉的地方，他能找到这么一束向我求婚的花儿有多不容易。
在那一瞬间，我好像看到了我的父母。
周云生跪在地上，深情款款地说：桑栀，嫁给我吧，我会用我的一生给你幸福，我会永远与你并肩，与你携手而行走完以后的人生路。
我的眼中涌现出泪水，不知怎么的，我又想起了从前的自己，对那时的我而言，陆庭尧的身影太远了，哪怕我铆足劲也只能追上他的背影。
在他眼里，我始终是那个追着纠缠他的小姑娘，甚至给他洗手作羹汤的保姆，而不是能在感情上与他契合，可以跟他并肩而立的妻子。
不知不觉间，我已经不必将自己低到尘埃里，只能小心翼翼地乞求他的眷顾和施舍了。
我哭着扑进了周云生的怀里，将所有的流血牺牲和死亡，用浪漫美满的结局画上了句点。
整栋医院里都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恭喜声。
陆庭尧肯定也听到了，从他的病房透过窗户看下去，能看到我和周云生紧紧相拥的身影。
下午，我照常给他做最后一次包扎的时候，他始终沉默着。
直到我收拾东西离开，他才叫住我。
最终，陆庭尧动了动唇，说了句：恭喜。
正如我几年前对他和林静姝说的那句。
13
我跟周云生决定结婚，在这之前，还特意去京市拜望了一下老爷子。
毕竟我的父母都不在了，陆老爷子是名义上收养我的人，我的婚事，得提前跟他说一声。
那天，吃完晚饭后，老爷子颤颤巍巍地将一个铁皮盒子交给我。
这些都是你亲生父母的遗物，以前念在你年纪小，怕对你产生影响，惹你不开心，才一直保留到现在，看你长大了，现在也要嫁人了，这些东西就交给你保管吧。
在那个铁皮盒子里，我看到了亲生父母的照片和身份证明。
还有一张非常破旧的，早已泛黄的报纸新闻。
追着那条新闻，我调查出当年在战场上害死我父母的记者姓名。
竟然就是林静姝！
那时，她还只是个刚出校园的学生，在报社里做实习生，为了立功表现自己，硬着头皮到前线做战地记者，为了抢到第一手的照片，她不顾阻拦越出了后方的战壕线。
意外发生后，因她还是个学生，被秘密保护了起来。
所以，她毕业后，摇身一变，又成了用笔杆子呼风唤雨、满身风光的新闻记者。
得知事实真相后，陆老爷子露出厌恶的表情：怪不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，我就不喜欢她，总觉得满肚子藏着坏水儿，也就庭尧糊涂，自己害惨了自己……
***的惩罚处分已经下来了，鉴于陆庭尧无意中泄密的罪过，抵消他在战场上不顾生死立下的功绩，虽没有让他身陷囹圄，却剥夺了他在军队的一切头衔和职务。
但这对陆庭尧来说，简直比杀了他还可怕。
所以，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，躲在瑟缩狭小的角落中，过着宛如下水道老鼠似的生活。
我跟周云生结婚那天，他破天荒地出来了。
拄着拐杖，撑着用钢筋做成的义肢，一步步地走向我，送了我一份新婚礼物。
我认得那东西，是他母亲的遗物，也是陆家的传家宝。
上辈子，我含辛茹苦照顾了他五十年，他守着这个手镯，始终都不愿意给我。
我知道那是留给林静姝的东西，但没想到，他竟在此时给我了。
他的头发花白了一大半，眼睛里全是血丝，昔日英俊的面容也变得苍老了十几岁。
看到我的时候，他的目光抬了起来，恢复了些许光亮。
我摇了摇头，又把那个手镯退还回去：陆先生，据我所知，这个手镯是陆家的传家宝，是留给未来儿媳妇的东西，今天是我跟云生结婚，你送我这个不合适……
陆庭尧眼中的光亮熄灭了，取而代之的，是自嘲悲苦的笑。
他掀动了一下唇角，喃喃地说：也是。
婚宴还没结束，陆庭尧就走了，不久后，我就收到他***的消息。
这一世的他，不再是那个令人敬仰在晚年追忆白月光的老首长，而是一个被美色感情蒙蔽耽误，害死并肩而战的战友兄弟，只能在自责和唾骂声中结束生命的可怜虫。
而我，也将坚守在我选择的道路上，与我心爱的人，奉献一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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