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1930年代的天津卫,是一个光怪陆离、荒诞至极的巨大舞台。
洋人的敞篷跑车,与拉着无名尸体的板车,在铺满尘土的同一条街上,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。
英租界里彻夜不息的爵士乐,盖不过华界那边,几乎每个夜晚都会响起的,沉闷的枪声。
而谢问柳,是这个光影交错的舞台上,最亮眼,也最刺眼的一个角儿。
他是梨园的魁首,是整个华北都叫得上名号的顶级男旦。
唱腔婉转,身段风流,一个水袖,一记眼神,皆是颠倒众生的风情。
他也是日本财阀吉田健心的“禁脔”,是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“汉奸戏子”。
人们在茶楼酒肆,唾弃他,鄙夷他,在背后用最肮脏的词句,议论他如何出卖色相,委身日寇,换取今日这身绫罗绸缎和富贵荣华。
我叫秦舒雁。
曾经,我是他的未婚妻。
如今,我是那个,亲手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的人。
我以为,我亲手撕碎的,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,是一个民族败类厚颜无耻的伪装。
直到很久很久以后,我才明白。
我撕碎的,是一个人,用他最珍视的风骨和最滚烫的血肉,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,生生撑起的一角天空。
我亲手,杀死了我的,春晓。
. 婚书如雪广聚楼茶社,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,照着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和茶客们口中喷出的白气。
高台之上,说书先生的醒木“啪”地一声重重拍下,说的是岳武穆精忠报国,枪挑小梁王。
满堂的看客,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。
我站在茶社中央,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旗袍,环视着这满座义愤填膺的“爱国”之士。
然后,我的目光,穿过喧嚣的人群,落在了二楼的雅间。
谢问柳,就在那里。
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,身形单薄得像一片纸,正低眉顺眼地,为几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人斟茶。
为首的那个,肥头大耳,眼神阴鸷,正是吉田健心。
那个用金融手段,逼得我父亲吐血身亡,逼得天津卫无数民族企业破产倒闭的,日本财阀。
谢问柳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,他抬起头,隔着袅袅的茶烟,朝我看来。
他的眼神,很静,像一潭深秋的,不起波澜的湖水。
我从怀中,掏出那份,早已被我***得起了无数道皱痕的婚书。
那是我们两家,在我还未出生时,就由双方的祖父定下的。
我举起它,高高地举过头顶,用尽全身的力气,高声宣布:“我,秦氏实业之女秦舒雁,今日,在此,与伶人谢问柳,解除婚约!”“从此,男婚女嫁,各不相干!”“我秦家,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!绝不与自甘堕落,委身日寇之徒,有半分瓜葛!”我的声音,清亮,决绝,像一把出鞘的剑,瞬间刺穿了茶社里所有的嘈杂。
所有的人,都安静了下来。
无数道目光,像探照灯一样,在我,和楼上雅间的谢问柳之间,来回逡巡。
有震惊,有鄙夷,有毫不掩饰的、看好戏的幸灾乐祸。
我看到,谢问柳端着茶壶的那只手,在空中,停顿了一瞬。
只有那么一瞬。
随即,他的脸上,露出了一个更加谄媚的,近乎于卑贱的笑容。
他弯下腰,对吉田健心,用我从未听过的,温顺得令人作呕的语气说:“吉田先生,您尝尝,这雨前龙井,可是今年的新茶,润得很。”
仿佛,楼下发生的一切,与他毫不相干。
仿佛,我秦舒雁这个名字,他从未听过。
我的心,像是被一把生了锈的钝刀,一下,一下,狠狠地割着,血肉模糊。
我抬起手,将那份曾被我视若珍宝的婚书,一点,一点地,撕成了碎片。
纸屑,如漫天大雪般,纷纷扬扬地,从我冰冷的指间飘落。
我转身,在满座宾客的窃窃私语中,在他们投向我的,或同情或赞许的目光中,挺直了我几近折断的背脊,一步一步地,走出了广聚楼。
谢问柳。
从今往后,我们之间,隔着的,是国仇家恨。
是,云泥之别。
. 金丝雀的歌声谢问柳,是吉田健心豢养在日租界豪宅里的一只金丝雀。
一只,会唱戏,会讨好,会用最屈辱的姿态,来取悦主人的,金丝雀。
这是全天津卫,人尽皆知的事。
吉田的豪宅,在日租界最深处,岗哨林立,戒备森严。
那是一座,比真正的牢笼更华丽,也更冰冷的,牢笼。
谢问柳,就住在那里面。
他每天的生活,除了练功、唱戏,就是陪着吉田,应酬各色人等。
银行家,政客,军阀,洋人。
他像一个精美的、没有生命的摆件,被吉田带着,四处炫耀。
吉田似乎格外喜欢看他,在众人面前,露出那种温顺又卑微的神情。
他尤其喜欢,在酒酣耳热之际,当着所有人的面,用穿着木屐的脚尖,轻轻挑起谢问柳的下巴,然后,欣赏他眼中,那一闪而过的,极致的屈辱。
这让他,有一种将一切都踩在脚下的,变态的***。
而谢问柳,总是配合得很好。
他的脸上,永远挂着得体的,谦卑的笑容。
仿佛,那些羞辱,于他而言,不过是家常便饭,早已麻木。
有一次,吉田在家里设宴,款待华北银行的总办刘行长。
席间,吉田让谢问柳唱一出助兴。
谢问柳唱的,是《宇宙锋》。
一出,讲疯癫,讲装傻,讲忠奸难辨的戏。
他的嗓音,清越,又带着一丝雌雄莫辨的沙哑,一开口,就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。
水袖一甩,眼波流转,将一个为避祸而佯狂的赵女,演得活灵活现。
唱到酣处,他像是即兴发挥,加了几句词。
“叹奸贼,势滔天,金银堆积如山,只可怜,那黎民,遭涂炭。”
“有道是,假作真时真亦假,无为有处有还无。”
他的声音,在偌大的,装饰着西洋壁画的客厅里回荡,凄厉又婉转。
刘行长,听得面色发白,端着酒杯的手,微微发抖。
吉田健心,却抚掌大笑。
“好!唱得好!”他醉醺醺地说,随手扔了一块金条到谢问柳的脚边,“赏!”没人注意到,在座的宾客中,有一位不起眼的,经营着一家小茶楼的赵掌柜。
他端着茶杯,看似在专心品茶,眼神,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台上的谢问柳。
在听到那几句新加的词时,他的手指,在红木桌面上,有节奏地,轻轻敲击了几下。
像是,在记录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密码。
宴会结束后,赵掌柜走出吉田的豪宅。
他上了一辆黄包车,在天津卫,七拐八绕的巷子里,像一条鱼一样穿行。
最终,停在了一家,毫不起眼的电报局门口。
. 国货的火焰我,则走上了另一条,截然相反的路。
父亲呕心沥血留下的秦氏纺织厂,在日货的疯狂倾销和吉田的恶意打压下,已经岌岌可危。
我没有放弃。
我联合了天津其他几家苦苦支撑的民族企业家,成立了“国货保护会”。
我走上街头,散发传单,站在木箱子上,向来往的路人,公开演讲。
我用我手中的笔,写下一篇篇措辞激烈的文章,发表在本地的报纸上,呼吁民众,***,支持国货。
我的声音,很微弱。
但,星星之火,可以燎原。
越来越多的学生,工人,市民,加入了我们的行列。
游行的队伍,从最初的十几个人,到后来的几百人,再到几千人,越来越壮大。
***的火焰,在天津卫这座灰色的城市,熊熊燃烧。
我们成了,吉田健心,和所有日本商人的,眼中钉,肉中刺。
他们开始,用更卑劣的手段,来对付我们。
切断我们的原料供应,高薪挖走我们的熟练工人,甚至,派出地痞***,在深夜,来我们的工厂捣乱,砸毁机器。
秦氏纺织,作为领头羊,首当其冲。
那段时间,我焦头烂额,心力交瘁,几乎要被压垮。
但我没有退缩。
因为我知道,我退一步,我们身后的,整个华北的民族工业,就会退十步,百步。
我们,已经退无可退。
. 雨夜的擦肩工厂的资金链,终于还是断了。
发不出工资的工人,堵在了工厂门口,群情激愤。
我低声下气地,去求那些,曾经和我父亲称兄道弟的银行买办。
他们无一例外,都用各种借口,拒绝了我。
我知道,是吉田在背后搞鬼。
他要置我于死地。
那晚,下着很大的雨,冰冷的雨水,像是要浇灭这座城市所有的希望。
我从最后一家银行出来,浑身湿透,狼狈不堪,像一条丧家之犬。
我站在冰冷的雨夜里,看着这个浮华,又冷酷的城市,感到了前所未有的,深入骨髓的绝望。
就在这时,一辆黑色的,挂着***牌照的轿车,像一个幽灵,缓缓地,在我面前停下。
车窗,摇了下来。
我看到了,两张我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脸。
吉田健心,和谢问柳。
吉田的脸上,带着玩味的...